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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学 | 焦洪昌:锦光兄 (另附焦爷散文三篇)

焦洪昌教授 法学学术前沿
2024-08-26

活出来呀  就是一枚慈祥的麦穗

作者:焦洪昌,中国政法大学法学院院长、教授、博士生导师,国务院参事。

来源:本文来自焦洪昌教授的朋友圈(2021年11月8日,16:15)


锦光兄是中国人民大学教授,最受学生欢迎的名师。人大是世界双一流大学,莘莘学子向往的地方。其英文名字,原来叫“People’s  University ”,后改为“Renmin University”,辩识度更高,也更有气魄。锦光兄长我一岁,讲授宪法与行政法学,尤其是合宪性审查研究,全国领先。法学院德高望重的曾宪义先生说过,锦光口才了得,能把死的东西给说活了。


锦光兄是个好玩的人。2013年夏天,我们几位公法同仁,前往台湾国立政治大学访问。晚上董保城院长安排小聚,在后山的腰上。大家人手一杯冻顶乌龙,边喝边聊。过了一会儿,国民党前副主席关中先生到了。他穿着白衬衫,手提两瓶金门高粱。保城大哥给一一做了介绍,然后正式开席。金门高粱瓶装750毫升,58度,属高度清香型白酒。刚一入口,热流就在胸膛里奔涌,跟二锅头相仿。三杯酒下肚,话匣子就打开了。关主席说,酒是好东西,三点水代表了三种状态:李白斗酒诗百篇是文人的浪漫,武松畅饮能打虎是武人的气慨,醉卧酒场吹牛皮是痴人的豪迈。酉表示时辰,灯下场景,浅夜十分,我心飞翔。另外,酒谐音“九”,是十以内最大的数,也有长长久久的意思。关主席接着说,中国汉字里有个“爽”字,什么意思呢?就是一个人被挠了四下后,那才叫爽呢。各位先进,让我们举起酒杯,共同爽一下。


锦光兄在参访团里最年长,理应代表大家提一杯。他慢慢站起身来,端着酒杯说,古人用软笔写字,从上到下,由右至左,总得不停地点头,表示对中国文化的敬畏与臣服。现代人用硬笔写字,从左到右,折返重启,总得转目摇头,表示对一切都怀疑。台湾同胞,读竖排版书,写传统汉字,共同传承着华夏文化,现在我提议,敬关主席和老董大哥一杯,感谢他们为两岸学术交流和人文互动花费的心血。锦光兄一饮而尽,脸上顿时泛起了红光。接着他请教了关主席一个问题:您生在辽宁凤城,估计也爱吃大米,请问米他妈是谁?是稻穗吧,关主席不加思索地说。不,是花。为什么呢?因为花生米嘛。关主席一听,简直要乐疯了,原来是个脑筋急转弯呀!


锦光兄脑子好使,最大特点是思维缜密,逻辑性强。俗话说,逻辑有其自身形象,就看我们如何认识和呈现。锦光兄演讲时,总爱用是什么、为什么提出问题,然后层层递进,不断追问。再后则自问自答,慢慢揭开谜底。他就像一块吸铁石,能形成强大的磁场,抓人眼球,摄人心魄。有一次听他讲宪法宣誓,首先设问,宪法宣誓的本质是什么?是让宣誓者心里有宪法。那宪法是什么?是国家和社会的最高准则,良好的公序良俗,共同选择的生活方式。那宣誓的对象又是什么?是向人民主权宣誓,向基本人权宣誓,向社会主义制度宣誓,向法治宣誓,向权力制约和监督宣誓,更是向中国共产党一党领导宣誓。宣誓虽然是一种仪式,但它外化于形,内化于心,便于公民形成对宪法的信仰与认同。


锦光兄是安徽黄山歙(she)县人,这个地方以前叫徽州,后更名为黄山市。古代徽州,人多地少,孩子打小就出去做生意,有“前世不修,生在徽州,十三四岁,往外一丢”的说法。安徽人非常重视教育,他们相信文化能润泽子孙,教育能改变人生。锦光兄写过一篇“一个徽州人的高考和走进大学”,详细描绘了他的求学历程,有情感,有情节,历历在目,至今难忘。特别是读到入学时的一段情景:高他一年的歙县老乡一一洪道德师兄,前来看望他,不仅嘘寒问暖,还赠送了一套4卷本的《列宁选集》,进行政治思想引领,至今都珍藏在自家书柜里。


锦光兄是许崇德老师的高足,他与师傅和师母,亲密无间,处得跟一家人一样。忆起恩师,他的眼中总是流露出无比的尊敬与怀念。等到他自己有了学生,对每个弟子,从学习、生活到就业,都悉心关怀,能帮尽帮。记得当年秦奥蕾找工作,他特别向我推荐奥蕾在演讲和写作方面的优长,真心希望她加入法大团队。奥蕾入职后,不负师傅的期待,在北京市青年教师基本功大赛上勇夺一等奖,还被本科生评为最受欢迎的十大老师。


锦光兄为人率真随和,爱交朋友,不过骨子里很有个性,从不谗媚,更不害人,这跟他从事的公法教学有关,当你想把蛮横的权力关进制度的笼子时,对人性幽暗的警觉与对科学公义的追寻,也许就变得自然而然了。


丰子恺说,有些动物主要是皮值钱,比如狐狸;有些动物主要是肉值钱,比如牛;有些动物,主要是骨头值钱,比如人。活出来呀,就是一枚慈祥的麦穗。



附 焦洪昌教授另外三篇朋友圈散文


总有回家的人 总有离岸的船

焦洪昌教授 | 文

2021年11月2日朋友圈


从城里开完会,请司机师傅送我到健德门桥。太阳偏西了,光线很柔和,天空很晴朗。秋风吹来,树叶儿像雨点一样,噼里啪啦地落在地上。我寻着小月河畔的金柳,悠闲地往学校走去。河里的水清澈见底,缓缓地从上游流下。那些不知名的小鱼儿,成群结队,随波逐流。也有一些反潮流的鱼,和着我的脚步,逆势而上。


前面是一片杨树林,高大挺直,横竖成行,仿佛一个阅兵方队。宽大的叶子,从高空坠落,打在身上。叶面是鹅黄色的,纹理清晰,散发着苦涩的清香。叶子尾部,拖着一个长长的梗。小时候,我们经常拿它玩“拔河”,其乐无穷。我发现,真正结实的叶梗,不是刚从树上掉下来的,而是在地上趴了一阵的。有时,为了增加韧性,还得把它放在球鞋里捂一捂,虽然有点味道,却无往而不胜。


再往前走,是一片金色的芦苇滩。在昌蒲草的簇拥下,苇子杆擎着芦苇花,在风中摇曳。用手一摸,丝滑柔软,像小孩子吃的棉花糖。我掏出手机,忍不住拍了一张,取名为“小月河的秋相”。中学时读过一首诗,叫《团泊洼的秋天》,诗人郭小川这样描述:秋风像一把柔韧的梳子,梳理着静静的团泊洼;秋光如同发亮的汗珠,飘飘扬扬地在平滩上挥洒;……秋凉刚刚在这里落脚,署热还藏在好客的人家。


转过一道弯,有几株挺拔的银杏树,映入眼帘。银杏是珍贵的树种,别名公孙树。因为叶子呈扇形,看起来像鸭子脚,所以也称“鸭脚”。银杏是雌雄异株的植物,单株不能结果。为了验证这个说法,我特意朝树上看了看,但见左边一棵,在浓密的叶片下,缀满了青黄色的果实;而右边一棵,却空长了一身华美的树叶,没有结果。实践证明,这里既有雌树,也有雄树,是一片和谐的树林。


我弯腰拾起一粒银杏果,剥开皮一闻,有种烂香蕉的味道。用纸巾擦掉上面的汁和肉,才露出洁白的果核。记得有一道鲁菜,叫“诗礼银杏”,就是用白果做的,吃起来苦中带鲜,粉糯软烂,味道不凡。汪增祺先生说,盐焗白果,或者炭烤白果,久嚼回甘,以其佐茶下酒,滋味胜过一众干果。


我一路走一路欣赏,心绪祥和,浑身通透,不知不觉间,到了蓟门桥。抬望眼,法大出版社的红楼,就坐落在蓟门桥南。它以僧人站桩的姿势,注视着过往的行人;又餐风饮露,比肩着前面的蓟门烟树。远一些呢,就是法大校园了,这个袖珍所在,装满了法大故事,放飞了学子的梦想。又是一阵秋风起,它撩起行人的衣角,展示着自己的风情,然后消失在古老的小月河上。


小月河,名字有些阴柔,不知谁给取的,就像“掬水月在手,弄花香满衣”,挺有意境。从地图上看,它是清河的一条支流,发源于西直门外的长河,一直走地下,到学院南路的明光桥,才转为明河。河岸用水泥筑就,河水穿过蓟门桥向北延伸,到知春桥后转向东,在祁家豁子开始分岔,一支向北流入清河,一支向东,汇入了坝河。

(小月河)


有位写手说过,小月河,这里有八百年的寂寞和灰尘,我经常倘佯在它的身边,阅读它的平静与微澜,也注目它的真实与虚幻。它像一个参透时光秘密的智者,带我走出犹豫与无解,也带给我灵魂的默契和坚韧。


小月河与法大之间,只一路之隔,可进出校园,其实挺麻烦,需要走地下通道。从河岸归来,天已傍晚了。我看见地下通道的东头,有一位老者正在吹萨克斯,是肯尼.基创作的《回家》。我不懂乐器,但感觉他吹得不错。通道本来就笼音,再加上萨克斯低回婉转的叹息,让人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,沉浸在回家的记忆中。


诗人简媜说,秋天把叶子揉掉了,你要听新故事吗?静静的河水睁着眼睛,笑着说:总有回家的人,总有离岸的船。

内心的平安那才是永远

焦洪昌教授 | 文

2021年1月28日朋友圈

分为上下两篇


1985年10月12日至17日,中国法学会宪法学研究会在贵阳市召开,是年我24岁。会议选举产生了领导机构,王叔文当选为总干事,肖蔚云、许崇德、于浩成、吴家麟、浦增元、何华辉当选为副总干事,廉希圣当选为秘书长,罗耀培、魏定仁当选为副秘书长,我被聘为秘书。这些先生都是神仙一般的人物,作为晚辈后生,我对他们充满了钦佩和景仰。   开幕式上,除了吴家麟老师请假未能与会,其他先生,都庄严地坐在主席台上。大会研讨的题目是:宪法的实施保障和宪法与经济体制改革。其中违宪的概念与宪法序言的效力,争论最为激烈。 

(王叔文)


有意思的是,那时的领导机构不叫会长、副会长,而叫总干事、副总干事。我觉着,干事、干事,总得干事,若不干事,就辱没了这个名称。以王叔文总干事为例,他曾经两次领衔,向第六届和第七届全国人大提出建议:设立宪法委员会。虽然议案没被采纳,可他们加强宪法监督实效性的热情一直不减,直至修成正果。王老师是四川青神人,讲话有浓重的川音。平时不苟言笑,可发表的大作“论宪法的最高法律效力”,却关涉了宪法的核心要义,我反复阅读,深受启迪。 


贵州最有名的酒是茅台,当年省人大宴请与会代表,用的却是鸭溪窖,一个我从未听过的品牌。主人介绍,此款酒窖香浓郁,绵柔爽净,浓头酱尾,有“酒中美人”之称。廉希圣老师嘱我把临桌喝剩的酒集中起来,几位同好坐下来继续开怀,感觉甜而不腻,香而不暴,顿时热情高涨,至今难忘。

(廉希圣)


肖蔚云老师是湖南祁东人,他的姓氏,有时用萧何的萧,有时用肖邦的肖,不知哪个更正确。最早知道先生,是读他和魏定仁、陈宝音(宝音胡日雅克琪)老师编写的《宪法学概论》。1983年我入职法大(国家法教研室),有机会去北大蹭课,聆听肖老师的演讲,受益良多。肖老师满面红光,长者模样。厚嘴唇,白头发,好眼力,忒严肃。讲授的八二年宪法修改背景与内容,原汁原味,生动跳跃,我足足记了一大本。后来参加华东政法学院举办的全国宪法学师资培训班,同学们有的排队借阅,有的誊抄复写,宛若初识麦迪逊一一《辩论:美国制宪会议记录》的感觉。再后来,肖老师把他的讲稿整理成书,在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,取名《我国现行宪法的诞生》。这本书不厚,但对我的影响很大,它像一把打开中国宪法文本的钥匙,使人们一窥内里的究竟。时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副秘书长乔晓阳说,在人大工作,遇到宪法上的问题,有肖老在,我心里就有底。借用《红灯记》里的一句台词:肖老,有您这碗酒垫底,什么样的酒我全能对付。

(肖蔚云)


许崇德老师,是上海青浦人,满头银发,和蔼可亲。笑的时候,眼睛眯成一条缝儿。说起话来,漫条细理,仿佛苏州评弹。初识老人家是1984年秋,在上海万航渡路1575号,连续4天听他讲宪法,华彩出现在国家主席制度部分,他讲得有理论,有实践,有比较,有故事,醍醐灌顶,引人入胜。后来买过先生一本书,叫《国家元首》,反复研读后,切实满足了我的好奇心和想象力:在现代国家中,什么样的元首制度是适宜的?怎样使国家元首能够正确地发挥作用?

(许崇德)


在宪法学界,跟许老师走得最近的有两个人,一个是武大的何华辉教授,一个是法大的廉希圣教授。我读过许、何两位先生合著的《宪法与民主制度》还有《分权学说》,真是四手联弹,珠联璧合。何先生过世时,许老师曾伤心地说:知我者,华辉也,他走了,我永远不能释怀。廉希圣教授75岁生日时,许老师不但专程来讲话,还在晚宴上清唱了越剧《梁祝》:“久别重逢梁山伯”,闭上眼睛也能听出越剧名家戚雅仙的味道。

(何华辉(左1))


吴家麟老师是福建福州人,戴着老花眼镜,像寺庙里的高德大僧。他说话幽默、犀利、有气势,还经常使用贯口。1984年初次听他讲课,就像听评书一样上瘾。他这样开场:同学们,宪法学是个大舞台,我今天先拉开大幕,至于失街亭、空城计、斩马谡、借东风、甘露寺、定金山、击鼓骂曹、卧龙吊孝……,那好戏还在后头呐!他接着说,宪法是民主政治的法律化,那何为民主呢?我以为,民主首先是一种理念,讲究国家的一切权力属于人民,包括民有、民治、民享;其次民主是一种国家制度,也是决策规则,讲究少数服从多数,当然也包括尊重少数;再次,民主是一种作风,掌握权力的人要平等待人,尊重每个公民的人格尊严。有的领导人说,我什么都好,就是民主差一点。我说,你民主差一点,那不成民王啦?!

(吴家麟)


浦增元老师是上海人,身材不高,健朗消瘦,讲话平和。有他参加宪法学年会,气氛往往轻松愉快。浦老师通音律、精诗词、擅书法,会吟诵,每次年会接近尾声,他都会献诗一首,用毛笔写出来,再加以吟唱。就像小时候受到惊吓,晚上妈妈牵着手,边摸耳朵,边念念有词:回来吧,回来吧。不过浦老师的吟诵更有质感,也更充满了希望:宪治征程多璀璨,翩跹共舞老中青。

(浦增元)


宪法学研究会像一条船,在海上航行了35年。它既不寻求幸福,也不逃避幸福,它只是向前航行。底下是沉静碧蓝的大海,头顶是金色的阳光。将要直面的,与已成过往的,较之它深埋于内心的,有时只是微沫。


《我爱我家》的片尾曲我挺喜欢:为一句无声的诺言,默默地跟着你这么多年,当你累了倦了或是寂寞难言,总是全心全意地出现在你的面前。光阴的眼中你我只是一段插曲,内心的平安那才是永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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