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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人间丨高峰:扫街的人,也会讲外国话

关注本号☞ 新三届 2023-10-23

一个转身,光阴就成了故事
一次回眸,岁月便成了风景
作者简历

90年代的作者


高峰,1956年生于北京,高中毕业先后做过下乡知青、食堂厨师、印刷工人。1978年考入北京第二医学院,后做儿科医生6年。1989年辞职经商,担任过外国公司驻华首席代表、民营上市公司首席执行官。现已退休。

原题

扫街的人




作者:高峰

1970年前后,北京的一条普通街道,每天凌晨三四点钟,人们都会听到一阵哗哗的铁轱辘的响动,街坊们知道,扫街人的小车又上路了。

马家庙是一条东西走向的街巷,大概有一华里长,两侧生长出数不尽的小胡同,小胡同里面有数不尽的院落,院落里住着数不尽的人家。这些数不尽的人都要上外面的公共厕所,都要把垃圾倾倒在胡同口,所以这条街道很是不干净,保持卫生是扫街人理所当然的职责。

这条街上有两个扫街的人,赖伯伯和小唤。

赖伯伯以前阔过,北京大学毕业,曾在使领馆里给外国人当翻译,后来因为“在政治上迷失了方向”,被定义为帝国主义的汉奸小爬虫,丢了工作,在街道上接受监督改造。家里还有一个老妈,母子俩靠扫大街换来的微薄收入维持生活。

赖伯伯的脾气极好,脸上老挂着冬夏常青的笑,我们邻居十来年,没见他和任何人红过脸,最常挂在嘴边的话是,“您说得都对!”

在谋到扫街这个差使那天,赖伯伯走遍了院子里的每一家邻居,告诉大家:“我要去扫街了,每天会起来得很早,可能会吵到邻里们,先打个招呼,先道个歉。”

我还记得妈妈给赖伯伯宽心,“靠劳动给自个挣饭吃,挺好!干什么都是为人民服务,光荣!”赖伯伯频频点头笑着说:“对对对,您说得都对!”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,一个曾经那么风光的读书人,用扫街的方式来为人民服务,要跨越怎样的心理落差,要忍受怎样的精神煎熬,要有多么的不容易!

即便是扫街,他也不能够包揽整个街道,还有和他分地盘的,这个人就是小唤。

小唤二十岁上下年纪,脑筋有些痴缓,矮矮胖胖的身体不大协调,像是中风后的病人,大字不识几个。兄弟姐妹一大堆,她是老大,又没个工作,在家里摇摇摆摆地很是让爸妈看着焦心。她人特别要强,绝不肯在家里白白啃老,出来扫街,勉强能挣出自己的嚼谷来。我们这些孩子都管她叫唤儿姐。

唤儿姐对我们极好,无论我们怎么调皮捣蛋她都乐呵呵地不会恼,我们组织“斗鸡”,搞得街道上羽毛翩翩尘土飞扬,她拿来扫把簸箕拾捯干净;我们上树“摞榆钱儿”,弄得树杈枝叶满地,她弯腰把它们一一归拢起来。扫街大概每月能挣十来块钱,在关饷的日子里,她会买上几块糖,既是犒劳自己,也会分发给路上遇见的我们。

唤儿姐不大喜欢赖伯伯,倒不是因为他是阶级敌人,而是赖伯伯分食了有可能属于她的地盘儿。唤儿姐长期以来就有一个扩张野心,要是能把整条胡同的地面儿统为己有,那她的报酬就可以增加一倍,多棒!可现在,她必须和一个壮年男子划地为界,说不定哪一天,姓赖的还会发动侵略战争呢?!

赖伯伯丝毫没有侵略的野心,确切说,他也不敢有。能得到这个扫大街的机会,他几乎对着领袖像喊过一千次万岁!像他这样既有出身问题又有现行罪过的人,政府肯给他一碗饭吃,他唯有兢兢业业地做小顺民。侵略别人,哪里敢?

赖伯伯是个文弱书生,扫大街这个苦力活对他绝对是个劳其筋骨的磨砺。他每天凌晨三四点起床,挥舞着大扫把一刻不歇地拼命,从而保证在天亮前扫干净所辖地段,让居民离家上班时享受清洁环境。赖奶奶知道那点儿活对儿子有多难,于是常常跟出来帮忙,她佝偻着身体,拿一个小条把扫地,她清楚自己帮不了儿子太多,但是哪怕是只扫一寸土地,也是当妈的尽了一份心力,她心疼儿子。

白天,赖伯伯并不歇息,稍有空闲,他就在线路上巡逻,只要是看到地上有一片纸屑,他都会弯腰捡拾起来,他负责的地段,是整个街道卫生最好的。

唤儿姐心里不踏实,相比起扫街模范赖伯伯,她做得确实不够好,她想要把竞争对手拉下马。于是,她设计出一系列的破坏活动。

她会偷偷地潜入赖伯伯的地盘,做污染环境的小动作,比如把纸屑炉灰撒到街上,也会在非规定的时间里倒垃圾,还会指示我们这些小弟兄配合着干。我看在姐弟情分上,也曾出手助力。

后来我的行为被妈妈发现了,她痛斥加责骂:“小唤是个坏女孩儿,不准你和她玩!你就这么没出息吗?给几句好话就当汉奸?!”

我一直听街道上的积极分子大妈说赖伯伯是汉奸,我帮着穷人打击汉奸,怎么反倒成了汉奸了?想不通是想不通,不过真的再不敢帮着唤儿姐耍小动作了,在我心里,妈妈的公信力是至高无上的。

小唤还没等到打败汉奸赖伯伯,就自己主动放弃了江山。她出嫁了。

唤儿姐嫁去了乡下,得知她要嫁人,我很是不明所以,“乡下农民娶这样一个残废人做老婆,图的什么?”我还记得妈妈的回答,“那个男人娶了妻,无论她是个怎么样的残缺,也算没有白来一世。”我是在好多年以后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,感觉挺沉重。

后来,唤儿姐回来过,闹着不想再回婆家,据说,她常常被丈夫打得遍体鳞伤,因为她生不出小孩儿来。可是,每次都被她的父母强行送回乡下,嫁出去的女儿,爸爸妈妈不想再要了,更重要的是也养不起这样一个闲人。唤儿姐最终被送走时,作为抗拒站在街上放声恸哭,那悲声传出去好远好远。

唤儿姐走后,她的工作岗位被一位爷爷接替了,爷爷姓王。

王爷爷六十岁上下,老两口加上一个儿子住在胡同的尽里头,挤在一间十平米的小屋子里,全家靠着儿子微薄的工资维持生活,日子过得挺难。

可王爷爷不是一般人,据说是毕业于黄埔军校,很有文化,还讲得一口流利的英语,解放前为国民党做事,后来被划归在历史反革命之列。自打我认识他,他就在街道上参加各种学习班被监视着。

神奇的是,他有一个了不得的小舅子,竟是我们军队里的大官,还是某届的中央委员。据说,当年小舅子和姐夫还是同窗,可是选择了截然不同的道路,一个投了共,一个跟了国,从此造就了完全不一样的人生。

王爷爷的儿子按理说是我们叔叔辈儿的,可我们这些孩子并不把他放在眼里,都对他直呼其名,喊他的小名——大哉,我至今都不知道那个“哉”字具体怎么写,那时只是觉得他那个名字不吉利,“灾”不也读那个音吗?

大哉在工厂里当工人,三十岁了还没有结婚,想想也是,家里穷得叮当响,还是个历史反革命的出身,哪个姑娘会嫁给他?那不但是瞎了眼,更是瞎了心呐!他是个受气包,胡同里随便哪个大人孩子都可以讥讽嘲笑他,他最大的反抗就是在被挤兑到了极致时,忍无可忍地回一句“我日你祖宗!”还压着嗓门儿磕磕巴巴的。大哉不屑得和任何人交往,他唯一的快乐就是闷头看书,什么书捧在手上都是宝贝。他很勤快,只要歇班儿,都会早早起来帮着爸爸扫街。

王奶奶是个很奇怪的人,她一边有个中央委员的亲弟弟,另一边有个黄埔军校毕业的国民党丈夫;她家里常常穷得连买棒子面的钱都没有,可她却爱喝酒,而且会贴身装着一个扁扁的锡酒壶,随时拿出来泯上一口。她身体很虚弱,却又喜欢出来逛街。王爷爷把扫大街的垃圾小车稍加改装,四个铁轮子做轱辘,上面固定一把椅子,于是一个轮椅组装成功了。

王奶奶坐在椅子上,手举一把蒲扇遮阳,还时不时地掏出锡壶来咂一口酒。王爷爷则在后面推着椅子努力行走,夫妻俩走在胡同里,绝对是一景儿。街道大妈们常常像看怪物一样看着,对他们的评价是:“骨子里还藏着国民党军官的腐败生活习性!”

这个画面在我脑海里停留了几十年挥之不去。我读了三国演义,感觉王奶奶像坐在木轮车上的诸葛亮;我有了虚荣心,感觉坐在垃圾车上逛街挺丢人的;我长大懂事,又明白了什么叫贫贱夫妻的相濡以沫。

做高官的弟弟并没有鄙弃姐姐、姐夫,在当了中央委员后还来探望过姐姐一家,让邻里们很是羡慕了一阵子——家有中央委员的亲戚,了不得!

就是这样的王爷爷,成了我们街道上的又一位扫街人。

王爷爷与赖伯伯这两位扫街人相处得很是和谐,他们不再划分出泾渭分明的地盘,而是并肩同行,一个人扫左边,另一个人就扫右边,一个人收垃圾,另一个人就推小车。那哗哗的扫地声,像是悠长的奏鸣曲,时急时缓,时高时低,彼此呼应着,有节奏地从凌晨响到天明。他们两人都吸烟,都用烟斗装烟丝,是那种掺过香精的劣质烟丝,可能是图便宜吧。两个人扫街累了,就蹲在一起装烟对火,还嘀嘀咕咕的有说有笑,好像无限享受这天亮前的时光。

时局稍有宽松,明白人知道念书了。赖伯伯收了一个学英语的学生,学生的爸爸是一个老红军,孩子有想法,立志自学英语成才,苦于没有老师,经人介绍拜在赖伯伯门下。学生每周都会来伯伯家几次,多是在晚上,赖伯伯悉心地指导他,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改写他的外文笔记,师生二人大声地念着英语。据说,这样的授课是在街道委员会报备过的,街道大妈必须批准,因为培养的是红色第二代,而且是分文不取。

后来,赖伯伯把王爷爷也发展成了老师,来的学生也是红色第二代。于是两个被政府监督的坏人成为了名正言顺的老师,辅导着老革命大干部的子女们。他们开始在街道上、院子里,公开的念外国书、讲外国话。

这时候我才知道,原来王爷爷的窝囊废儿子大哉也会讲外国话。

于是我们街道上有了这样的奇观,老中青三个人,一个是黄埔军校毕业的旧军官,一个是北京大学毕业的职业翻译,一个是长在新社会里的青年工人,他们穿得破破烂烂的,一边扫街,一边说着外国话。

叽里呱啦的外国话,伴着悉悉唰唰的扫地声,弥散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北京城黎明前的街巷里。

2023年4月16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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